才缩着脖子对抗北风冷冽,春风暗渡间,到今日已是花繁似锦风和日丽的清明时节了。是怎样的艰难过不去呢,漫漫人世总是鲜明热闹,甚至是斩钉截铁般地进行了下去,坚守简直是刻舟求剑般的愚蠢,在一派欢腾鼓舞中不识时务地黯然神伤几近神经病。
父亲今年身体不佳,由我带着妈妈去老家上坟,路不远但不熟,所以拐了几个岔道后才直直地开了过去。油菜花季节,麦苗也铺天盖地地延伸到尽头。下车穿过田陇小道,爷爷奶奶的坟在一条干涸了河边,回头张目也能看到老宅后支出来的银杏树,百年了依旧生机勃勃的长在天地间,此时还醒目地招呼着我。
去吗?先生点点头。穿过邻人家的胡同,正看到一株老桃树熊熊地开着花,枯瘦虬劲的枝干盘旋着伸向上苍。正前是南北及东西汇聚的T型两条小河,久置不用后也干涸了。青砖场上堆着稻草,杂乱的柴伙到处都是,野草丛生,南北走向的5间都已经倒塌了,屋椽还支在上面象张开后却忘了射出的箭,被时间可笑地遗忘并定格在那边,你可以任意的走进去,丛生的杂草让我害怕会不小心有蛇出入。墙只是半立,有的都倒了,向天开口,东北角的大水缸还在那儿,进屋能见日的房子,门口还悬吊着电灯的开关拉线。
记得屋前有棵高大的泡桐树,父亲说,这种树质松易长没大用,却是造琴的好木料,当年蔡邕心急火燎地从农妇的灶边抢了回来,焦尾琴的故事让人感概,物人之间尚有惺惺相惜的呼应哦。可如今树已不再,传说中的琴也化灰了吧,只有父亲讲述时急切的雪雪呼叫声却还记得,原来父亲也有活泼开心的时刻。
东西走向的也是五间,曾是大队的仓库,后来才归还的。居然至今屹立未倒,还上着锁,从窗缝里看过去,好象有张大织布机,从另一边窗看过去,美孚灯黑黑地立在窗格子边,还有高大的挂衣橱,矮柜桌子凳子等杂物。这屋子我进去过,在奶奶去世时,还翻出了很久以前的电影杂志,上面陈冲的剧照英姿勃勃,侧脸展望远方,眼神中满是雄心和希望。而此刻的这里,怕几年都不开一次门了吧,白天看也象一座古墓,屋后的竹林不断入侵牵连纠结的压长过来,屋内一片森黑,人都不能从屋檐边过去。
算了,走吧。别人家敞亮开阔的房子里不知道有没有人,搭话又一个都不识的。别没事多事了,往年父亲回来上坟也只远远地望望,许久不吱声,从不去老宅,他反问去干嘛?
去干嘛?父亲13岁时举家离开这里后,都甚少住这边更别论我了。我也从没见过爷爷,他在我出生前4年就死了,我只见过他的相片,永远都是那么不可思议的年青。而今,我也快到他去世时的年纪了。我极少来这儿,连这个村叫什么名字都说不上。据说那河边的三间倒了一半的房屋才是我家的正房,可当时住的却是别人家,当时的屋主知道我的身份后指着门楣上那个砖雕告诉我说,看这个,幼年的我似懂非懂,糊涂的只是点点头,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。
我在这儿呆的时间归总起来都不到3个月,甚至都可以加上上坟的日子。这儿不是我的家,这儿所有的一切我都不要,说得有点负气,也实是被逼无奈。哪样东西是我的呢?连同我的肉身在不得已时也是要还回去的呀,就象爷爷一样。
无所求泪依然不自禁的流,我以为父亲的拒绝是不爱我们,他不断高声并坚定的说,离开,再也不要回来。因为他知道,不可逆转的颓败无可挽回的发生了,父亲的心早已失火,面对一再的丧失,他害怕我们会陪他同归于尽,他一生想要做的事,就是把守住门,催促我们快走,快走去另谋生路。
无法理解父亲的我对他绝情的举动,只有满腔的愤怒。希罕这一堆破烂?发誓绝了念,自此再也不回。可为什么,白天变得机械,晚上煎迫难挨,我活着却形同死去。我总是迷路,在每一个十字路口徘徊,不知道该走向哪里,西风迎面,黄昏时刻默然失语。
心如死灰身若槁木,在人世苟延残喘的我还活着吗?我的心为什么还跳动,总是冷,团缩在先生的怀中我还是冷,我的活力弃我而去了吗?我的血液在开始结冰吗?我的相貌越来越古板,身子越发地僵硬。四面楚歌中我的身躯也正在极速的崩溃。
被砍了的树能活吗?失魂落魄后还是我吗?形神分离即死!在恨声弃绝离家的那刻,我走了但魂却孤独地留下了,被扣在老宅子里,跟父亲一样。看似身无所累的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,你跑不了了,倾巢之下安有完卵?
但我还是活下了,一日在无意中看到明夷卦时,好象又旋风般回到家族历劫的当刻,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竭力在保全的是什么。我一直深恨父亲怯懦无用,却不知外柔顺以蒙大难,晦其明以正志守时也。
弹指间爷爷去世也近50年了,我已为他人妇也快20年了。2016年的春天又回来了,游历在外多年的我也回来了。中国人说,缘物起情,因为物亦是岁月的见证,是生命的结晶。走近老宅,它会有所感应吗?我身形体量容貌上是否依稀有昔年人的神情和身影?父亲说,先辈的足迹已预定了我的命运,起先我不信,今天我垂首默认。
在父母相遇并决定将我带入人间时,出生那刻,我已烙印家族密配的符咒,生命的连环在我的体内由此及彼地呼应至洪荒最初始的源头,家族中的延绵至今的亲人在我的血液奔腾流淌复活,今生的我栩栩间是谁的呼吸和心跳?
胡兰成说,《般若心经》的“心”亦好比是草的“芯”。现今已是深春了,麦苗也日渐丰盈修长,各种生物都参与其中,随风摇曳轻声吟唱,大地一片生机盎然。当此时,我,你还认得我吗?此生虽异性长存的“我”今年又回来了,已搁笔太久,世事无常,人间有情,我也该勉励珍重,将失散的亲人逐一找寻,以续写属于我的人生,回到大化的那刻,相视而笑间,也当无于愧于见先人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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